作者
齐鲁
作品类型
散文
书籍简介
老爸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但他对乡土的执着竟如此之甚,谁也说不服他。 我的根在山里,谁也拔不掉。 生为谁忙,家业初成人已去;死岂无憾,壮志未酬空怀乡。
老爸
老爸对土地的执着至今令我汗颜。我自小一心想跳出农门,逃出贫瘠的小山庵,虽然没正儿巴经地越过龙门,却也经中专毕业在城市的一隅安身立命。老爸的一生却执拗地与土地拴在一起,这曾经使我不解,使我自卑,今天却更使我感到骄傲。
其实,老爸并非没有别的出路。我的五个叔、伯、姑都或参军,或当干部工人,至今生活在外省外市的城里。五六十年代,因为家庭成分好,爷爷是烈军属,年轻的老爸曾有好几次出外工作的机会,但都被他固执地拒之门外。最甚的一次,爷爷送他跟同乡一起,下江苏学开车跑运输,老爸不肯去,爷爷硬是把他“押送”到烟台火车站,买好车票送上车,爷爷这才了了一桩心事,打道回府。谁知爷爷前脚进门,老爸后脚跟到。原来他在开车的前一刻从另一个车门下了车,退了票。他说他离不惯家,离不开这方热土。其实,他是放心不下爷爷奶奶,孩子们都出外了,老人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眼前一个也没有还行?
老爸一生爱学个新鲜东西,爱看书,年轻时就在县图书馆那古老的红门楼里办了长期借书证,跟图书馆的人混得忒熟。我们都成家后,他的负担减轻,书看得更频了。至今图书馆的老人提起“山里的老江”还记忆犹新,为他的早逝表示惋惜。老爸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但他对乡土的执着竟如此之甚,谁也说不服他。当年跟他一起出去的人,如今都自己买了大解放、出租车,开起了商店,当上了老板,一个个富得流油,老爸仍执迷不悟:“他们发他们的,我的根在山里,谁也拔不掉。”
老爸有一手剪枝绝技,在那个年代被尊为果业队技术员,由此我们姐弟三人从小叫爸而不随乡俗叫爹。这曾使我幼小的心灵十分不解:长大了再怎么叫呢?大人都叫老人是爹,没有叫爸的呀!这个疑问几乎困扰了我的整个童年。
老爸扎根乡土,决心挖掉穷根。可惜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村里的果树全被刨掉,他空有一身本事却无用武之地。政策好了以后,他认真研究了山里的土壤、水分、光照等自然条件,并装了些土到城里化验,确认了山里不适宜栽种苹果、梨,决定改上桃李。山里老辈种的都是涩味很重的小李子。老爸跑葛家、去荣成、上烟台,几经考察比较,弄来皮薄个大味甜的大李子。四年后结出的硕果个个都有拳头大,上市后光批发价就两三块钱一斤,不一会就被眼尖的贩子们哄抢而光。后来老爸又是扩产,又是嫁接,又是从别处引进桃、杏等新品种,忙得不亦乐乎。他从图书馆和大队借阅了大量《农业技术》、《果树栽培》等书报,一有闲空就潜心研究,如果不是死神的无情降临,也许他真能捣鼓出大名堂呢。为了这片热土,老爸在他身患绝症的当年,还制定了一个十年规划,准备将十里山乡变成一片锦绣花果山。就在他去世前的两个月,他还念叨着养一秋一冬病,明年大规模改良果树新品种呢。其时,他移植的小树苗已青枝绿叶了。
至今还记得这样一件小事。老爸55岁生日的那天,我为他点播了一首老歌《把根留住》。不知是由于寄信寄晚了,还是因为不是热门歌曲,那天晚上,我们等过了时辰也没听到这首歌。我难过得泪水满眼圈转,老爸却豁达地说:“庄户人,听什么歌,别再花那份冤枉钱了。再说,电视上有的是歌听。”熄灯后,我偶然上正房拿东西,借着月色蓦地看到,昔日坐到地头上歇息都能睡着的老爸居然没上炕睡觉,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沉寂的电视屏幕,好象要从中看出花来。
一直不理解老爸那天的心境,今天,我理解了,然而老爸,却已去了。那天,是老爸确诊胃癌晚期的一个月后。一场席卷半天的山火呼啸而来,市长亲临指挥,军、政、民,青、妇、幼,各色人等不约而同地上山救火。政府为了嘉奖义务救火者,曾做出规定,凡参加救火者每人次奖10元钱,所以那天人到得特别多,连我七岁的儿子也拾根松树枝,拍灭了两三处火苗。老爸却出乎意料地扛起前几天扛上山又因胃痛不能干活而扛回家的牛耙,在众目睽睽之下耙起了地,谁也制止不了他。他那瘦小的身躯在耙上摇摇欲坠,却又顽强地立定,随着老黄牛缓慢而坚韧的步伐有节奏地抖缰吆喝。这头老黄牛已跟了老爸整整16个年头,忠诚而又温顺。他使唤它从不用鞭子,宁肯气急了用鞋底拍它。
由于风助火威,救火队在西山头止不住火势,撤退到东山头截火。路过的人都好奇地打量这个奇特的老农。老爸却恍若不见,镇定自若地吆着牛一圈圈地转,大有不把地耙完誓不罢休的架势。现在想来,那是他最后一次耕地。老爸,我深深记得你为救火几上东山,又跑步三里地到村里报火警。你从来不是一个临阵退缩的人。也许,在那一刻,你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将熄(为怕年仅63虚岁的你经不住突然的打击,我们与医生合伙骗你是胃溃疡。老爸,你在九泉之下能原谅我们吗?),也知道政府和军队已经冲上去了,显不着你一个病弱的老头子,才迸发出那么顽强的生命力,执意要把自己一生的事业进行到底吧?救火的人们不知道,这位普普通通的老农,是以怎样的执着和毅力,忍着难忍的病痛,将自己“犁地不止”的精神贯彻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抹夕阳的。那抹生命的夕阳与大火冲天的山岚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今年的春天,山岚已经返青。而我的老爸,却已经永远地去了。老爸,你太能抗病了呀,以至拖成不治之症才肯迈进医院的大门!到今天我还将信将疑,已经病入膏肓的你,是怎样拖着剧痛的身子,一剪一剪地剪完枝,一圈一圈地犁完地,已下不去炕了,还计划着十年后的光景,还惦记着他的“花果山”……
临终前,老爸要求将他的骨灰安葬在豹山,他要在那里继续看山。老爸,这就是你一生执着的继续么?我的执着一生死后还要继续“看山”的老爸!
老爸离我而去已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里,悲哀和崇敬时时袭上我的心头,我总想为他写点什么,却每每黯然不能落笔。今晚,忽有一联闯入脑海,挥之不去,聊记如下,以示对老爸的深切怀念:“生为谁忙,家业初成人已去;死岂无憾,壮志未酬空怀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