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信息

载《人民文学》1991直第9期。

收入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中国当代最新小说文库·新历史小说选》。

《失踪》收入大众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1978——1995河南文苑英华短篇小说卷》。

《莽原》2004年第3期转载。

二:小说原文

失踪

墨白

日落时分,三藏法师在一片红光之中走出了金刚殿。他瘦弱的身体裹在袈裟里,像一棵秋后的蒿草立在殿前的高台上。觉生望一眼站在台阶下面的一队被松柏的叶影弄得花花搭搭的日本兵,双腿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这是觉生和尚最后一次跟随着法师走在寺院里那潮湿且长满青苔的方砖甬道上。两天后,当觉生走进那片黄色的沼泽里,在一片紫光之中听到那种不可名状的声音又一次从他的前方传过来的时候,他突然悟到了这一点。法师站在金刚殿东侧的甬道上凝目北望,他在几株身躯干裂枝叶茂盛的松树枝梢的缝隙里看了一眼大雄宝殿。大殿的屋顶在阳光的斜照下金碧辉煌。接着,觉生跟着法师的目光看到了大殿后面的那片墨绿色的松柏树林,灰白的雾气如静止的炊烟缭绕在树林的空间。由于雾气,他没有看到那幢藏经楼,但藏经楼却海市蜃楼般地浮现在他的思想里。觉生感到法师的目光变得有些潮湿,法师一边深情地看着他就要离开的寺院,一边在日本兵整齐的脚步声中走进了弥勒佛殿的阴影里。跟在法师身后的觉生感到有一股冷冰冰的气体钻进了他的肌肤,在他的感觉里,这条他熟悉的甬道今天显得格外的漫长。日本兵的脚步声在这个寂寥的古刹里像一股凛冽的寒风从觉生的心头刮过,那面血一样红的太阳旗在一个长脸士兵的刺刀上猎猎地发出声响,像一条毒蛇的芯子在他耳边转来转去。觉生机械地跟在法师的身后,思想沉溺在那猎猎的响声里。

冷不丁,一只手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一惊,抬头看到法师白色的眉毛像一对蝴蝶的翅膀在他的眼前舞动了一下他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跟着法师走出了寺院。他看着法师,法师闭着眼睛面向他,觉生感到了他肩头上那只手的分量。法师的手汗津津的,热气穿透了衣服落在了他的肌肤。他站着呆呆地看着法师夹在那队日本兵的中间,穿过东边的树林消失了,这情景像隔年陈梦一样留在了他的记忆里。他懵懵懂懂往前走,来到一处阴影里,他抬起头,看到那座九曲出檐的灰色砖塔耸立在他的面前。他站在塔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进了塔门。

塔里漆黑一团,他在狭窄的塔梯上往上爬。潮湿的气息不停地灌进他的鼻孔,闷热使他的胸口憋得难受,但他没有停下来,仍然一层一层地往上爬。光亮从小窗口里透进来,这使他有一种掉进深井的感觉。他匆匆忙忙地爬到第七层,喘着粗气把头从那一个小窗口探出去。塔下不远处的颍河像条天上的彩带,在傍晚时刻遗落在大地上,接着,他看到了东边被雾霭笼罩的颍河镇,在镇子的北边有一座小山似的冢子,冢子上长满了绿色的植物,在残阳的照耀下,如同一个深红色的秫秫面窝头。随后,在那片黄色的荒野上,在那条曲曲弯弯的通向沼泽的小路上,他看到了那队正在行走的日本兵和三藏法师。那群人的身影在他的视线里渐渐淡下去,最后融在一片紫雾里。他抽回身子,无力地坐在了塔梯的平台上。

“看到了吗?”

这时觉生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他在惊恐之中回过身来,看到在他上面的塔梯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人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手里握着一柄没有出鞘的马刀,苍白的脸孔上弥漫着一股冰冷之气。

觉生看到了日本军人山川丘大佐。七月的薰风一下子蒸干了他身上的臭汗,一股燥热从他的肺腑里涌向喉头,尽管他闷得难受,但他还是闻到了一股夹杂着汗味的酒气,那酒气是从山川丘的鼻孔里散发出来的。刚才我怎么没有闻到这酒气呢?在我进来之后他就一直这样看着我吗?那他一准是在我之前就钻进了这火炉一样的塔洞里来的,他来这里干什么?也来这里看着三藏法师和他的士兵是怎样走向那苍茫的沼泽的吗?

山川丘站起来下了两个台阶,来到觉生的身边站住了,他拍了拍觉生的肩膀。觉生一惊,他的胳膊无意中碰到了山川丘汗津津的像蛇皮一样冰凉的肚子,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可是山川丘什么也没有说,他沿着塔梯往下走,那柄马刀的刀鞘在他的腰里拖着,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塔梯上的砖块,渐渐淡下去,最后消失了。觉生大汗淋漓,像刚从梦中醒来一样,他急转身又沿着塔梯往上爬,在塔顶的窗口前,他看到北边的延庆寺被一片暗紫色的霞光所笼罩,一群黑色的老鸹在寺院的上空久久地盘旋。

突然,寺院里的钟声响了,无数只麻雀在一瞬间从墨绿色的林中惊飞而起,像一股强烈的风卷起了无数残枝腐叶在空中旋动,把从西天里涌过来的最后一抹暗淡的霞光压住了。觉生把身子探出窗口,但没有看到山川丘那隐没在墨绿色松柏树林里的身影。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砖塔,在塔前停留了片刻,才朝寺院里走去。钟声停了,但那个撞钟的木桩还在半空里晃荡,他没有看见撞钟的人,但那钟声仍在觉生的耳边回荡,那声音最后变成了某种昆虫震动翅膀的声音。

这些日子,每当黄昏来临的时候,觉生就会听到有一群昆虫朝他飞过来,但他不知道那成群的昆虫来自何方,这使他迷惑不解。当今天下午三藏法师给山川丘画那张去龙泉寺的地图时,他突然感悟到了什么。去龙泉寺的道路他十分熟识,既是在那无边无际的黄河水把龙泉寺和延庆寺之间的土地变成一片汪洋的五年里,他每年仍要跟着法师到远在六十里开外的龙泉寺走上几次。但在三藏法师画给山川丘的前往龙泉寺的地图上,已经没有了那条他们常走的小路,而是在半道拐进了一片无际的沼泽。起初,他感到迷惑,现在,当他又一次听到昆虫朝他飞来的声音时,他的心不由得一阵发紧。成群的蚊子在他头顶上嗡嗡地飞叫,一群日本兵正在弥勒佛殿西边的斋堂前吃饭,一步步在甬道上朝前走着,脑海里呈现的却是三藏法师领着那队日本兵走进沼泽里的情景。

觉生像一尾鱼在昏暗的光线里慢慢地游动,一切似乎都静止了,院子里只有他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如同一个溺水者,一次一次挣扎出水面,然后又一次次消失。当走到大雄宝殿的台阶下时,他看到从大殿后面东侧的修竹轩里闪出一个黑影来,那黑影一晃就在柏树的阴影里消失了。他站在那儿思索一会,正准备跟过去,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从他身后的甬道上传来,一听那肆无忌惮的脚步声,他就感觉到有一股冰凉的气体钻进了他的体内,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然而静立在那里。

那是山川丘和他的三个随从。山川丘走到他的身边停下来,强烈的手电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山川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你呀,这么好的夜晚不想走走吗?”

说完他灭掉手电灯,从觉悟生的身边走过去,一个日本兵推了觉生一下,他便跟在山川丘的后面往寺院的深处走,那几个日本兵走在他的身后,鼻孔里发出很响的呼吸声,那声音又一次使他想起了那不知从处何而来的昆虫飞动的声音,这使得他的后背一紧一紧的。山川丘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转过身来看着觉生问:“你到过国清寺吗?”

“天台国清寺?”

“对,浙江的天台。”

“没有。”

山川丘说:“我觉得这里的建筑和国清寺的很相似。”

“你去过?”

“何止去过,我在那里住过三年。”

“三年?”觉生很感到吃惊。

“对,三年。”

山川丘停了一下接着说:“我出生在奉天,一直在那里长到九岁,后来跟着家父到国清寺一住就是三年。你是佛门弟子,特别是法师的门徒,应该知道国清寺的地位。国清寺不但是中国佛教天台宗的发源地,而且还是天皇帝国佛教天台宗的祖庭。你知道吗,在我第一天走进这座寺院的时候,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山川丘说完又拍了一下觉生的肩,而后一边走一边舞动着手说,“这大雄宝殿,这藏经楼,就像出自一个建筑师。”

山川丘说得有些激动,他在藏经楼前站住了。藏经楼在混沌的光线里显示出它高大的轮廓。“就是这座藏经楼。”山川丘喃喃地说,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但觉生没有看清他的脸,他的脸树的阴影罩住了。山川丘说:“早就听家父说起过这幢在佛教界闻名的藏经楼……”他兴奋地搓了一下手,“觉生师父,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

觉生的牙齿磕了一下,说:“没有钥匙……”

“是吗?”

说着,山川丘手里的灯亮了,光柱照在藏经楼的花格门上,那对门是微开的,这使觉生吃了一惊。接着楼里传来一声木板撞击地面的声响,几个日本兵刷地一下把枪持在手上,有两个飞快地跳上台阶,把刺刀对准了门口。

在那灯光里,山川丘和觉生同时看到了一个人立在经楼里,觉生认出了那是镇里的许木匠,在他的脚下,有六七块还没有来得及捆在一起的木板。山川丘没有理许木匠,而是打着手电在楼里走了一遭,他看见一道道墙壁似的木板堆放在藏经楼的后墙边。山川丘走到木匠的脚下,拉过一块木板,他看到木板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他指着板上的文字读道:“天启五年……哎呀……我的上帝,这是明代的经板呀!”他激动地说,“是的,就是这些经板!我早听家父说过这里藏有民间私刻的大藏经,果真不错……”他走到觉生的面前说,“不过……觉生师父,远远不止这些呀?别的哪里去了?嗯?”

觉生呆呆地立着,他没有说话。

山川丘又走到许木匠的面前说,“你把那些经板都弄到哪里去了?”

木匠也没有说话,他慢慢地蹲在地上。日本兵的刺刀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觉生看到山川丘的手电灯又开始在屋子晃动,最后落在靠西墙的木梯上,灯柱一直走到梯子的顶端,他看到有一扇木门落下来把楼口堵住了。山川丘手里的灯光又走下来,落在觉生的脸上,他说:“觉生师父,咱们上去看看怎么样?”

没等他说话,后背就被日本兵推了一把,他踉跄了一下朝楼梯走去。他们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在黑暗里显得空洞,一束灯柱在他的腿间晃动着,觉生用力推开楼梯口上的木门,山川丘跟着他来到二楼上。他们看到靠墙整齐地摆放着十个几个木柜,但木柜的门都开着,里面都是空空的,这使觉生和山川丘都感到意外。山川丘突然转身,一下子捉住了觉生的衣襟,他盯着他说:“大藏经呢?嗯?搬到哪里去了?”

山川丘手中的灯突然灭掉了,楼里顿刻一片灰暗,昏暗的月光水—样从窗子里涌过来,陡然降临的寂静把楼里的人震慑住了。

他们走出延庆寺的时候,那半轮新月已经挂在了西天上。灰色的丝云被晚风吹拂着,在天空中飘移。躲着草丛里的昆虫发出经久不息的鸣叫声,然而觉生却没有听到昆虫的鸣叫,他的耳孔里全是杂乱的脚步声,他的身前身后晃动着闪耀着寒光的刺刀。那刺刀使他感到恐惧,既是从塔角上传过来的风铃声,也没能把他从那恐惧里解救出来。

昏黄的月光如风一样把河水吹拂得微微地颤动,延庆寺里外那片墨绿的林带已经被他们抛在身后,他们像一群影子行走在通向颍河镇的河堤上。颍河里这会儿没有帆船,也没有渔人的桨声,河道里像飞扬着黄沙,对岸的树丛一片浑沌。这情景使年轻的觉生和尚想起了五年前那浩浩荡荡从西北而来的黄河水。在黄河水泛滥的日子里,觉生被许木匠的精湛技艺所吸引。多是黄昏降临的时候,觉生独自一人走在这条堤岸上,从河道里传出来的捣衣声像一支悠悠的曲子,随着他的脚步跳动。一群羊走上河岸,在一个少年的口哨声中拥挤着走进镇子,那群羊像一片白云,把缠在树腰间的炊烟映衬得如一条挂在空中的薄纱。觉生似乎从那薄纱里看到了一双眼睛,那眼睛含情脉脉,似春天里的阳光把他心中的那朵花蕾逗开了,花瓣毛绒绒地抚摸着他的心,他的浑身都“嘶嘶”地发痒。他使劲地挥动着双臂,一边跑一边跳。现在,那片白云不见了,口哨声也消失了,昏黄的月光把前面的镇子涂抹得一片模糊。觉生把目光收回来,落在了许木匠晃动的驼背上。觉生晃动的身影落在许木匠的脚步里,被他那双拧满了青筋的脚踏来踏去,就好像一下一下地踢在他的太阳穴上,这使他感到痛苦。他被那痛苦折磨着走进镇子,就再也看不清许木匠的驼背。树冠像一把把张开的雨伞把镇子的真实面目遮住了。他在牧羊少年口哨的引诱下走进镇子那些的夜晚,他都会看到许木匠那张被灯光映照得生动的脸。木匠坐在矮凳上,手握一把刻刀,注视着他膝盖上的还没有刻好的面具,那面具在他的刀下慢慢地透出一种灵气,虎视眈眈地和他对视。那情景使觉生想起了在水陆斋法会上晃动着的群鬼,那些阴间的灵魂来到阳光下,似乎真地依附在那些各种各样的面具上,摆脱了自己在阴间的苦恼,那些幽灵在阳光下狂欢,以此来感谢救度他们的大慈大悲的佛主。然而,现在那热烈的场面被闪着寒光的刺刀所代替,觉生在恐惧里糊糊涂涂地走进了镇子,等来到许家的四合院里,他才清醒过来。在手电灯光里,他看到了一个拄拐杖的老人,老人的脸像一幅长年挂在露天的面具,已被风雨吹露出木质的本色。那队日本兵在院子里迅速地散开,山川丘拍了拍觉生的肩膀说:“你不进去看看?”

觉生被身后的日本兵推了一把,在走过许木匠和老人面前的时候,他感到有一种仇恨的目光穿过灰暗的空间落在了他身上,那目光使他的腿弯软了一下,停住了。身后的日本兵没等他立稳,就又推了他一下,他不得不跟在山川丘的后面朝院里的正屋走去。门是被日本兵用刺刀推开的,在敞开的门前,山川丘惊叫了一声站住了。在手电的灯柱下,他们看到在屋里的后山墙上,挂满了怒目獠牙的面具,那一墙阴森骇人的面具似乎就要倾倒下来,山川丘被突然出现的面具震住了,他惊讶的嘴半天都没有合上。觉生感到有灰白的鬼魅气息从那面具里流出来,他看到山川丘走进屋里,来到后山墙边站住了,他看了一会儿,从墙上取下一个面具,那面具在手电的灯光里闪耀着金属般有光泽。觉生看到山川丘拿面具的手突然颤抖起来,觉生趁着灯柱的余光朝东山墙边看,一堆灰黄色的经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使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里。

觉生和许木匠一家都被关在东厢房里。厢房里堆满了喂牛的谷草,没有一丝风,他们个个汗流浃背,犹如坐在一口蒸锅里。许木匠一家老少都散散地坐着,各拿一把谷草不停地轰赶着身边的蚊子。老爷子坐在门边,“扑嗒扑嗒”地打火镰子抽旱烟。觉生独自一人站在窗前,他看到有几个日本兵把一辆木轮太平车拖到院子的空地里,躺在上面睡觉,黄牛吃草的声音从棚子下传来,在寂静的夜色里是那样的清晰。堂屋里的灯光一直亮着,不时地有搬动经板的响动,山川丘的身影被灯光映照在窗子上,他有时弓着腰仔细地察看,有时一手托着下巴在那里沉思,这情景给觉生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不知过了多久,许木匠走过来拉了他一下,黑暗里他跟着许木匠走到后墙根。许木匠小心翼翼地把谷草推开,后墙上就露出了一个洞,觉生顿耐觉得有一股凉风扑鼻而来。觉生突然明白过来,这东厢房原是冬天里喂牛的地方,那个洞是用来往外出牛粪用的,觉生和许木匠的家人先后悄无声息地从那洞子里爬出去,最后许木匠朝他爹小声叫道:“爹,快点。”

老人把许木匠推到洞边,说:“你过。”

许木匠从洞子里爬出来,又把身子探回去,说:“爹,快点。”

“恁快走,我等一会儿。”

许木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领着家人悄悄地在镇子里转了两个胡洞,朝颍河边走去。那轮新月失踪了,大地一片浑沌,然而河道里的水却一片灰亮。他们一群人上了一只小船,他们的船还没有划到河心,许木匠的儿子就叫起来:“爹,你看!”

许木匠手里的船桨停住了,众人看到有火光照亮了镇子的上空,那火光越来越亮,火苗越窜越高,许木匠手握船桨呆了半刻,突然惊叫了一声:“爹——”他丢下船桨,纵身跳进水里朝岸上游去,觉生看着许木匠在水里激起的水花慢慢地小下去,他弄出的水浪声也慢慢弱下去,最后那漆黑的岸就把他吞没了。觉生坐在船上,听着许木匠湿漉漉的脚步声在岸上消失后,才划动了船桨。觉生一直坐在河南岸的柳丛里,看着镇子上空的火光越来越亮,桔红色的火苗在漆黑的天空下疯狂地挣扎着,跳跃着,把半个河面都映红了。觉生仿佛听到了那些面具那些经板在燃烧时发出的“毕毕剥剥”的爆裂声,他仿佛看到一群带面具的人在火光里舞蹈,他仿佛看到了许木匠驼着背往那火光奔跑的身影,许木匠的身影在火光里越来越大,一下子把觉生罩住了。

觉生在南岸的树丛里坐着,一直到镇里的鸡打鸣,他才回到那只小船上,神情有些木然地划过河去,觉生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悄悄地绕过镇子,来到镇子北边那座小山似的冢子前,他气吁吁地爬上冢子坐下的时候,东方就发亮了。他木头般坐在那里,看着眼前不远处的镇子发呆。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看到有一群人从村子里走出来。那几个扛着铁锨的村人,在几个日本兵的看押下穿过镇子与冢子之间的开阔地,在冢子南边停下来。一个日本兵用刺刀在平地上划了一个圈,那几个村民就开始在那里挖坑。在觉生的感觉里,那个坑一直挖了很长时间,在那几个人挖坑的时候,又从镇子里又走出一群人来,那个长长的人群被日本兵押着,来到那个土坑的两侧。日本兵把几挺机关枪架在人群四周高处。接着,觉生就看到了许木匠。许木匠五花大绑地被日本兵押着从村子里走来,脸色苍白的山川丘跟在他的身后。

那会儿太阳已经升到了树梢,阳光已经开始有些烤人。那群人站在阳光下没谁敢发出声响,他们屏着气看着许木匠走过来,一直走到那口刚刚挖好的土坑前停住了。山川丘的目光十分冰冷,他在阳光里摆了摆手,许木匠就被日本兵推到坑里去。接着,那几个挖坑的人又在刺刀逼压下开始往抗里填土,潮湿的泥土一锨一锨地填下去,就把许木匠的身子埋住了,只剩下一颗头颅留在地面上。许木匠的面孔被憋得发紫,他的眼睛向外突暴着。这时,突然有两匹红马拖着一具带钉齿的木耙从村子里奔跑出来,在木耙划过的土路上,荡起了一阵尘土,那尘土像一股狼烟朝许木匠卷过来。眼前出现的情景使人群里一阵骚动,他们看着那两匹红马拖着带钉齿的木耙从许木匠的头上一抹而过,就有一道紫色的血柱从地心里喷射出来,那血柱在太阳的照耀下,就像一朵盛开的鸡冠花。觉生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他的头像被什么砸了一下,他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觉生醒来的时候,强烈的阳光就像辣椒水一样蜇得他的眼生疼,他又闭上眼睛,有许多金星从他的眼里不停地往外飞射。他挣扎着坐起来,他用手捂着眼睛,从手缝里往外看,他看到有十几个人正在冢子上挖土,在他们身边的树阴里站着一群日本兵,在人群的四周仍旧架着机关枪。在更远的树阴里,觉生看到了一片躺着或坐着日本兵。那群挖冢子的人全都光着上身,他们身上的汗水在阳光里闪闪发亮,黑里透红的皮肤就像油炸过似的。冢子已经挖了很深,有一大堆黄土堆放在阳光下,那堆黄土好像压在觉生的胸口上,使他喘不过气来。

觉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人弄到这里来的,他看到脚下有一片被血浸红的泥土,那股从地心里喷射出来紫色血柱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又消失了。他把手从眼睛上拿开,四处瞅瞅,他没有看到那颗被抹掉的头颅,只看到许木匠的脖子像一个红色的树桩嵌在离他不远的土地里。在他的感觉里,那脖子上的肌肉还在嘭嘭地跳动。这时山川丘来到他的身边,指了一下许木匠的脖子说:“觉生师父,这个人可恨吗?”

觉生口干舌燥,他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山川丘说:“多么珍贵的经板呀,一把火就被烧掉了。”

这时一个日本兵在冢子下呜呜啦啦地叫,觉生看到那群挖冢子的人停下来,有一道砖拱门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山川丘快步走过去,有两个日本兵走过来,把觉生架起来也往那里走。觉生站在喧和的黄土上,看着两个日本兵把堵在门洞上的砖头一块块地扒下来,感到有一股阴冷之气从墓道里钻出来。当那个黑漆漆的墓道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时候,山川丘推了觉生一下,他们就沿着墓道朝里走去。墓道里十分的潮湿,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变气息,越往里走,墓道越黑,手电灯光在黑暗里显得很微弱,越往里走,他们的脚步声就越响,阴冷的气息从墓道的砖缝里透出来,渐渐地,有水从他们的头顶上滴下来,最后,他们来到了墓室里。墓室是砖砌的圆形拱顶,有两间房子大小,放在中间的灵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打开,在灵柩的四周有许多破碎的瓷片。这位曾经被明神宗皇上封过品位的法师的墓已被人盗过,山川丘的灯光落在了那些破碎的陶片上,好久没有回过神来。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一些呐喊声从墓穴里响起来,那呐喊声潮水一样在他们的耳边涌动,他们怵怵地静立着,那声音在他们的感觉里越来越响,好似无数的魔鬼在嚎叫。山川丘一哆嗦,他手里的灯落在了地上。顿时,墓室陷进一片黑暗,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呐喊声越来越响,一群人慌乱地朝来路退去。等他们来到阳光里,他们看到有一群头带面具的人在冢子前的空地上舞动着,那些蓝色红色黄色绿色白色黑色的面孔朝围着他们的日本兵晃动着,那可怕的嚎叫声就是从那些人群里发出来的,那群戴面具的人在手舞足蹈,狂叫呐喊。山川丘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朝围着那群人的日本兵挥了挥手,日本兵就在那群人的呐喊声中朝延庆寺撤去。

在黄昏来临之前,镇里的人安葬了许木匠。之后,觉生和参加葬礼的人一起回到了颍河镇。觉生立在许木匠家被烧毁的四合院里久久没动,被烧得乌黑的山墙在晚风里散发出焦煳的气味。他走进堂屋里,许家那些不知流传了多少代的面具和从延庆寺里的搬来的经板已化成灰烬。在夜幕西合的时候,觉生仍在许木匠的老父亲蹲过的墙壁下垂立着,他仿佛看到老爷子在颤抖着手打火,火镰子上的火星燃着了纸媒子,火纸在老爷子吹出的热哄哄的气息里“哄”地一下子燃着了,那火又燃着了厢房里的谷草,谷草燃出的火舌呼叫着晃动起来。觉生好像置身在那大火里,那大火把他的感觉烧得麻木,他浑浑沌沌地走出那片废墟,在街道上游走,最后他走出了镇子,在黑夜里回到了延庆寺。在寺院的山门外,觉生看到了几辆木轮太平车。十几个日本兵正扛着经板从长长的甬道里走过来,觉生和他们擦肩而过,他昨天刚刚经历的往事好像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他停在甬道里,静静地看着那些日本兵朝南走去,等那群扛着经板的日本兵消失在山门外,他才从大雄宝殿的后侧向东拐进了修竹轩。

这个时候他突然感到了劳累,他在屋前的石阶上坐下来,院子里那片慈竹的箨叶十分稠密,有的竹子把身子低低地探下来,伸到窗前。他伸手抓住一片竹叶,恍惚里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这使他想起了眼下正是慈竹开花的季节,那些棕紫色的小花开遍叶间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在颍河流域慈竹是非常稀少的,七年前他跟随法师前往峨眉山的时候,才真正光顾了慈竹的世界。正是慈竹开花的季节,他跟在法师的身后,看着那一片片旺盛的慈竹所孕育出来的棕紫色的花朵时,那清香就深深地住进了他的记忆里。“慈竹春阳覆,香炉晓势分。”他想起了法师写给他的这两行杜甫《假山》里的诗句。法师书写的对联就挂在他身后的修竹轩里,现在屋里漆黑一团,但他却分明看到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旷野,他的恩师就行走在那广袤的土地上。他心中一热,热泪就盈满了他的眼眶。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走进屋里,在一只玄色的太师椅上坐下来,他浑身的骨头酥了一般,头靠椅背上,慢慢地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法师掌着一盏灯来到了他的跟前。法师无声地望着他,而后转身走了。他感到蹊跷,就起身跟在法师的身后,法师的身影在灯光里晃来晃去。他们穿过藏经楼前的甬道朝西走,在禅堂西边的—间小屋前停住了。法师打开门,把灯灭了,他跟着法师走进黑暗里。法师不知在什么地方摸一下,就有一道门慢慢地启开了。他跟着法师沿着暗门走到一个地下室里,等法师又一次掌上灯的肘候,他一下子惊呆了。啊,这里简直是书的世界!到处堆满了大藏经。他双膝跪下来,贪婪地翻阅着。正在这时,突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他转过身来,看到了山川丘。山川丘苍白的面孔像一片月光,照得地上的书幽幽地发光。山川丘一看到那幽幽的光,手中的马刀就失落在地,他“通”地一下跪在了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然后手掌合十,朝东北方向喃喃地说道:“家父,我终于找到了……”觉生垂落的手触到了地上的马刀,他把马刀悄悄地拾起来,握在手中,对准山川丘的后背,猛地一下子刺进去,一股血从山川丘的后背喷出来。山川丘的后背就像一个血泉,鲜红的血不停地从血泉里涌出来,一会儿就把满地堆放的线装书淹没了。

觉生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把院子里的慈竹照得一片粉绿,这使他梦中的情景突然间变得残缺不全。他走出院子,寺院里一片清静,他朝藏经楼看一眼,藏经楼的楼门敞开着,他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下,往西走去。他的身影长长的,他用陌生的目光盯着那个晃动的影子。他来到禅堂前,禅堂的西边并没有他梦中所见的房子,禅堂的门和藏经楼的门一样敞开着,觉生回头朝来路看一眼,才走进屋去。房里的家具被移动过,一切显得十分纷乱。他在那儿呆立了一会儿,转身沿着大雄宝殿西侧的通道往南走。他闻到有饭菜的香气从斋堂那边飘过来,一股酸水从胃里涌上来,饥饿使他感到难受。他来到弥勒佛殿前,看到那群日本兵正在吃饭,山川丘坐在殿前的台阶上,阳光下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朝觉生招招手,觉生就走过去,山川丘把一盒饭推给了他。觉生咽了一口吐沫,看他一眼接住了,那是一盒雪白的米饭。觉生在吃那盒米饭的时候,看到停在山门外的几辆太平车上装满了经板。他突然感到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刺着他的后背,他回过头来,在弥勒佛殿的花格门后面,他看到一群被关在殿里的和尚。那群和尚用眼睛盯着他,他一哆嗦,手中的饭盒就落在地上。

中午时分,那队日本兵离开了延庆寺。木轮的太平车在走动时发出格格的声响,就像头顶上焦毒的阳光一样使觉生感到难受。在通往镇子河堤上,觉生感到这段他熟悉的道路十分漫长。街道里冷冷清清,只有木轮大车和日本兵的脚步声在他的耳边回响着。镇子里家家开着门,却看不到一个人。觉生在街道上看到许多只脱落的鞋子,那些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鞋子像一些死鸟散落着。人都到哪儿去了?这使觉生感到迷惑。他们走出镇子,觉生又一次看到了那个高大的冢子。在通向冢子的土道上,觉生又看到了一些脱落的鞋子,还有一些破碎的面具。他们来到冢子前,觉生看到那个挖出来的墓洞又被封死了。突然间他听到呐喊声铺天盖地而来,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戴着面具舞动的人群。可是一眨眼,那群人就不见了,但那呐喊声越来越响,那声音强烈地震着他的耳孔,那声音像一把铁钻钻进了他的耳朵里,难以忍受的痛苦使他闭上了眼睛,在黑暗里,他看到了那长长的墓道里和墓室里塞满了那些头戴面具的人,那些人绝望地呐喊着。他睁开眼,那呐喊声就从他的脑袋里爆炸开来,他撕肝裂胆地叫一声,就朝冢子奔过去。他在冢子前跪下来,用手疯狂地去扒那些刚封上不久的黄土……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两个日本兵架了起来,他的指甲破裂了,鲜血把粘在手指上的黄土渗透了。山川丘把一张草图展开,送到他的面前,那是三藏法师画的通往龙泉寺的草图。

“大藏经真地在龙泉寺?”

觉生看了山川丘一眼,不知为什么,山川丘的身影是重叠的。在接下来的时光里,他目光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重叠的,那片广袤的土黄色的旷野是重叠的,走在他身边的日本兵也是重叠的。太平车木轮的呼隆声消失了,木轮深探地陷进了沙土里。山川丘命令士兵把经板从太平车上卸下来,然后驮到牛和马的背上去,剩余的全由日本兵们分开背着,队伍在焦毒的阳光下行走,前面的羊肠小道好像长无尽头,傍晚时分,眼前的小道消失了,在他们前方出现了一片绿色,绿色的出现在士兵中间引起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晚霞烧红西边天空的时候,他们接近了那片绿色,那是一片野生的芦苇,霞光把芦苇涂得一片灰红。队伍沿着芦苇中的小路走了一阵,芦苇变得慢慢稀少起来,他们的面前呈现出一片片死水,那些死水里黑压压的,几乎全是孑孓,看上去整个水面都在蠕动。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如蜂群过顶,如风刮林海。队伍停下来,他们看到前面的水面上出现了一股黑色的风带,黑色的风带像一团翻滚的烟雾夹杂着越来越响的嗡嗡声,朝他们凶猛地扑过来,突然出现的情景把他们吓傻了,那黑色的烟雾在一霎时就把他们围住了,是蚊子!无数的黑蚊子在片刻间就粘满了他们的皮肤,队伍一下子炸开了。他们蹦着,跳着,拍打着,但他们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趴满了蚊子,他们使出浑身的解数,还是无法招架蚊子残酷的大肆进攻。马和牛在原野里不停地奔跑,一匹匹都陷进了附近的沼泽地里,一声声嘶鸣短促而绝望。

觉生站在那里,一吸气就有许多蚊子钻进他的鼻孔里,他紧紧闭上眼睛,聆听这种他早已熟悉的声音。那些日本兵都在不停地奔跑,他们呼叫的声音就像一些从河底挣扎出来的溺水者变得十分微弱,最后也同那些牛马一样一个个陷到沼泽里,不动了,无数的蚊子就在那里滚成一团,他们运来的经板被扔得遍地都是。这时有一把刀突然刺进了觉生的后背,他痛苦地叫一声,想看清站在他身后的人是谁,可是他的脸上粘满了蚊子,那些蚊子使他睁不开眼。

在恍惚里,觉生看到了一片紫光。在紫光里,他看到三藏法师在那队日本兵的夹持下朝他走过来,他叫了一声:“师父……”那声师父还没有喊出来,立刻就有无数只蚊子涌进了他的嘴里。

1990年11月作。

三:作者简介

墨白,本名孙郁,先锋小说家,剧作家。1956年农历十月初十出生于河南省淮阳县新站镇。务农多年,并从事过装卸、搬动、长途运输、烧石灰、打石头,油漆等各种工作。1978年考入淮阳师范艺术专业学习绘画;1980年毕业后在乡村小学任教十一年。1992年调入周口地区文联《颍水》杂志社任文学编辑,1998年调入河南省文学院专业创作、任副院长。

1984年开始在《收获》《钟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学》《山花》《十月》《上海文学》等刊开始发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说《失踪》、《灰色时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辉煌》、《某种自杀的方法》、《最后一节车厢》、《阳光下的海摊》、《一个做梦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说《黑房间》《告密者》《讨债者》《风车》《白色病室》《光荣院》等四十余部;出版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的时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随笔《〈洛丽塔〉的灵与肉》、《三个内容相关的梦境》、《博尔赫斯的宫殿》、访谈录《有一个叫颍河镇的地方》、《以梦境颠覆现实》等七十余篇;出版中短小说集《孤独者》《油菜花飘香的季节》《爱情的面孔》《重访锦城》《事实真相》《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选》《霍乱》等多种;创作电视剧、电影《船家现代情仇录》《特警110》《特案A组》《当家人》《家园》《天河之恋》等多部;总计七百多万字。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获第25届电视剧“飞天奖”优秀中篇奖、第25届电视剧“飞天奖”优秀编剧奖。

四:评论

《失踪》文本世界的肢解

苏常青

零引言:抗日战争作为历史,已成为昨天,但作为文学表现的永恒的主题,它却成为作家多角度观照的对象。墨白的《失踪》①正是打着那一时代烙印的短篇小说.当我们拿着自己的心贴近它时,无时不发现作者的情感闪光,感受到作品的内在韵律和飘弋的情绪,从中体会那个时代的苦涩、悲怆和污辱。勿庸置疑,作品深远悠长的意味还不仅限于此,作为历史性的悲剧,随着人类的进步、文化的超越,它的历史越是漫长,它的悲怆意义也就越浓厚,并以时间的距离和积淀使读者对侵略和掠夺进行再次的审视与批判,在审美域孽生出让邪恶与侵略永远埋葬于沼泽,让这个历史永远成为过去的心理情结,从而在创造世界时赋予世界及人类以优美、和谐的生存方式。

结构范式:传统小说是以情书为结构中心的范式,“文似看山喜不平”可看作是这一结构范式的审美注脚。这里我无意拿二十世纪的小说观来观照中国古代小说范式,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情节结构小说由于采用连贯叙述的方式,讲究有头有尾,首属相照,使得读者在审美过程中无以介入作品,读者与作品人物不能融契,而仅以局外人的身份不作任何情感介人的消极欣赏,这无疑会形成一种心理定势,养成审美的隋性。当然,情节结构小说也有其优势,故事的险奇曲折可以对读者的欣赏心理造成现时性的共鸣,《失踪》的结构范式避开了传统的这一形式,代之以潜在的、内涵的情绪结构,以情绪统辖故事,而情节,则成了文本牛情绪的载体。

若按正常的情节结构来叙述,《失踪》至少可以设置几处惊心动魄的场面,

从而形成情节发展中的“闪光点”,制造出震人发聩的情节效果,如三藏法师、许木匠之父及许木匠的死。但叙述者却在十分节制的节奏中叙述了这些人的壮举,血的残酷仅以两片“红光”与“一道紫色的血”表露出来,看似简约平淡,却在我们的心理场上唤起绵绵不尽的感喟与浩叹,引发出情绪的波动。在叙述中,叙述者设置了故事的双向选择方式;外在的方向,以山川丘对中国的施虐与对经书的掠夺来作外在情节线,意在暴霹侵略者的贪婪与残酷,内在方向是通过外在情节的催化,引发出觉生和尚的情绪流动,使他在外在情节的发展中逐渐感受并外化,最后以自己肉体的毁灭完成了作为一个具有民族气节的人所具有的独立人格的实现。

若对墨白以往创作的小说作一宏观透视,就会发现情绪统辖情节的结构,成了他约定俗成的选择,如《黑房间》,②《红房间》、⑧,《同胞》④等无不属于这一范畴,作品虽也有情可寻,但更能得到审美体验的仍是情绪,是以情绪作为内在结构的小说。

在这一结构范式的营造中,《失踪》的意象结构组合也从属于情绪结构,我们可称之“情绪意象体系”,如红光、紫色、沼泽、藏经楼、灰色砖塔、墓穴等无不带有死亡的情绪信码。这些无情之物,在叙述主体觉生和尚的情绪流动中,经过情感的浸润,产生心理移情,注入情绪,由于这些意象符号与叙述主体通过这中间渠道沟通起来,因而整个作品结构规整,浑然一体。

视角选择的对称性与自觉性:由于文本中结构范式的特点,使得叙述者的叙述视角是与主体人物等同的内视角。一般说来,情绪浓厚的小说其视角选择多倾向于内视角,反过来,内视角运用得比较成熟的作家,多具有主观抒情的特性,他们所选择的题材,生活容量和涵盖面不大,人物不多,线索单一,情绪较浓,具体到情绪结构的小说,其表现形式与内视角的选择具有对称性与。自觉性。

就《失踪》的叙述视角而言,叙述者选择了主要人物的固定性内视角。即是以作品中的主人公觉生和尚作视点的叙述。他既是故事围绕的中心,又是叙述的焦点;他既能观照别人在故事中的种种行为,同时又能叙述自己幽暗的内心世界,自己的情绪,甚至自己的无意识(梦),他的视点既是流动的,又是不变的。法国结构主义文学批评家热拉尔·热奈特在谈到小说的视点时认为:一丝不苟地运用我们称之为内聚焦的情况十分罕见。墨白是个注重技巧的小说家,他对视角的统一要求很严格,尤其是文中的内心独白和追忆,更是运用了纯熟的内视角,在面临一些难以处理的场景时,他则采取了一些保持视角统一的技巧。

小说家助托词:当叙述者对某些视域外(包括次要人物的心理感受)的聚焦对象模糊或不甚明了时,叙述者就以假设的形式,运用表态性词组,如好象、仿佛、混沌等模态语码表述,马塞尔·米勒尔称之为“小说家的托词”。如:“觉生好像看到一群带了面具的村人在火光里舞蹈,好像看到了许木匠那驼着的背。”这是带有主观性的内视角,既可视为幻象,又可视之实际行为。墨白正是运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视角掩盖内视角使用时的一些不足,并以这隐蔽扭曲的模糊视角来发挥内视角所具有的功用。

信息预叙:在《失踪》中,小说家为了提供较多的信息量,并给予作品.以暗示,有时采用预叙的手法,这种叙述手法提供的由于是隐含的、暗示的信息,因而仍应称之不严格意义的内视角。三藏法师画给山川丘的去龙泉寺的地图,已为后来觉生租尚的领日寇进入沼泽作了预告。而觉生和尚的梦,这一潜意识的心理活动,也预示了主人公的结局将要在血的溅喷中消灭侵略者。但叙述者是极狡黠韵,他为了内视角的统一,也为了预叙的更加隐秘,又故意伪装为这超自然的梦并非现实的刻板,它不可能准确预示人的未来,所以梦中觉生和尚插入山川丘背后的刀异化为现实中山川丘将刀插入主人公的背上。这谭叙信息的错位,使读者意识到所谓超自然能力的梦实质上是受觉生和尚的认知能力限制的,它同样无法超越现实。这种预叙,拉开了叙述者与人物的距离,使我们看到叙述者是超过主人公的认知能力的;但另一方面,又感到这种叙述信息还是来于人物后来的行动,所以他们还应该是在不严格意义上统一的。

情绪语言:《失踪》在墨白悒郁负重的视野里,染上了历史的悲怆色彩;开篇:“日落时分”的叙述就给作品下了悲怆、苍谅的基调,是与作品的结构与基调相伴生的,也是叙述者语言选择的情绪化特征。我们以往对文学语言的评论,总是把它放在文学的从属地位。我们在给文学下定义时说的是“语言的艺术”,如果有人胆敢说“文学是艺术化的语言”、那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语育是一种文化形式,是具有独立个性的文化物,任何一种文化现象都必须进到语言的殿堂才能得到印证与传播,语言与文学成了互相占有的协同关系,语言是文学生存的世界,没有语言,就不可能有文学。这样就得出一个结论:作家的情撼体验,先诉诸的是语言而非文学,文学的语言在形成文本之前,已具有了它独特的个性。情绪结构小说,作为一种独特的小说文体,它也就自然具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肌质。文本是具有潜在意义的语言实体,读者对于文本的接受首先意味着对于文本语码的破译。因此,在文本与读者之间存在着语育距离,而这种距离又取决于各种语言表现方式之间的差异。小说语言作为转述语言,在形成文本过程中,叙述者的转述语式选择是具有内在的律动性与一定的必然性的。《失踪》中所采用的转述语式,多为描述式转述语、直接引语式转述语、间接自由式转述语。

描述式转速语:因其包含的信息量相对丰富和语言信息传递的相对复杂而更容易接近读者,又因《失踪》中描述性阅汇选择多其色彩性与情感性,所以这种描述也就成了情绪描述,如:

“他们:(就)着到(有灰红色的)光从(漆黑的)岸上的村子里发出来,那光(越来越亮)冒出一股(滚滚的黑)烟,许木匠手中的浆停住了,他(呆了半刻不由得惊)叫了一句,‘爹——’(就)跳下水朝岸上游去。”

作一粗疏的比较,若划去括号内的文字,就成了陈述语言形态。这种语句只能让读者获得一个事件过程的客观印象,而难以就这一事件过程进行价值判断,更难以透出情绪,发生感情交流,因为这里读者得到的信息量很少,而且面对的是一个没有任何情感的叙述者。若补足括号内富有情绪色彩的词汇,读者得到的信息就有了不同,就可以进入叙述者在作品基调中设置的氛围。当然,仅是这种比较,文本选择的语官方式仍无法显示,但通过这一手段,却能让我们比较清晰的看出情绪语育与不带情绪的陈述语言之不同。

直接引语式转述语则主要体现在对话中。它是带引号的直接引语,是直接记录人物语言,(因此说话人在这种语式中自称“我”),具有直观、明晰的特点。它一方面是人物语言的直录,是独立于叙述者之外的;另一方面,它们是被转述的对象,服从于叙述结构的总的要求,因此在叙述者控制范围之内,它有利于说话人性格的显现,并通过言词、语调、语境传达出人物的情绪。

觉生的牙齿磕打了一下:“没有钥匙……”(不情愿而又无奈,既畏怯又不愿屈从,后面的省略号,是被山川丘武断地打断了的表述。)

间接自由式转述语。主要运用于追忆、幻想与梦境中。由于表述这些现象时主要采用间接内心独白手法,所以句式选择上也以间接自由式转述语为主。叙述者在叙述中又将这种句式与正常的叙述语流融洽地混合在一起。由于不必加引号,所以叙述语流很顺畅地滑入正常叙述,而不给人叙述中断的感觉,这种间接自由式的转述语因其是凭籍叙述者调控的,所以它仍被赋予了叙述者的情绪,并应和于叙述基调。它不受制于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只要切合人物的心理状态,符合特定的叙述基调与人物的情绪,便可插上想象的翅膀。因此,它不像直接内心独白那样模糊和晦涩,而是具有情绪流动的逻辑性。这种情绪语言还带有髓机性和非线性的特点,如觉生和尚在看到竹叶时,就联想到淡淡的清香,并以此为契机进入到回忆中,使心理时空发生转换与调节,并产生怀恋法师的情绪。

综上所述,《失踪》情绪语言是一种充满情感,包容着理性与非理性,意识与潜意识的语言。

众所周知,撇开语言环境,孤立地分析语言特征是比竹篮打水容易不了多少的事。正如“杭育杭育”的喊叫声,孤立地看它仅是一个摹声词,无任何情感附丽,但若将其放在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中,则寄予了一种亢奋的情绪。这就是语境的作用。具体说来,它包括两方面:人物语言与产生人物语言的具体社会历史环境。《失踪》很注重语境的营造,每当人物的

对话出现时,总配合以特定的语境态势,使人物的情绪流露出来。

“‘我出生在奉天,一直在那儿长到九岁,而后跟着家父到国清寺一住就是三年。你是佛门弟子,特别是法师的门徒,应该知道国清寺不但是中国佛教天台宗的发源地,而且是天皇帝国佛教天台宗的租庭,所以,在我一走进这座寺院的时候,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山川丘说完又拍了一下觉生的肩,而后一边走一边舞动着手说,‘这大雄宝殿,这藏经楼,太相似了’”

乍看起来,这段话似乎是山川丘与觉生和尚在探究两国佛教文化的渊源,而且山川丘对中国佛学文化颇有造诣并具有一种崇尚之心。但时代历史的环境是日本帝国主义不仅进行领土的侵占,而且还进行着文化的掠夺,山川丘则是这掠夺者中的代表符号。而觉生和尚则是作为一个被奴役、被掠夺、被侵略的对象出现在这一语境中的。这就使我们不难看出山川丘作为一个侵略者的阴险、狡猾、贪婪的本性。

注:

①《失踪》载《人民文学》1991年第9期

②《黑房间》载《收获》198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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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 2015-01-08